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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,渟云最先看回纸上,一笔浓墨近乎贯穿了花枝,这可怎么救。
她好一阵心疼,今儿刚裁的纸,早知就老实等下了学回去再画,这要是救不得,几钱银子就没了。
周肇既来为师,自是早看过名册,旁余哥儿人多分不清好歹,姑娘家就这三个。
最前头的霓裳锦裙珠缀宝结,必然是晋王爱女赵伽,与周肇对视过,接着横撇竖捺在临她桌上帖子。
乍眼看纸间字迹,顿抖得宜,笔锋犀利,提勾处有力透纸背之感,到底宫廷能人无数,晋王定是请过大师为她开笔。
不过,师傅领进门,修行在自身,小小年岁能练出这样一纸字来也值得夸耀,周肇笑道:
“县主浓蓄淡藏,写的极好,来日不可限量。”
再瞧渟云,猜她是去年末谢府“沸沸扬扬”认进门的那个小菩萨,眉眼不见佛相,倒有几分冰雪灵透,哪里是个菩萨,山间精怪更妥些。
纸上画却差了,点墨勾线都精准,坏就坏在这精准上,过于求形而失韵。
周肇能为天子执笔,俨然书画大家,看渟云年岁还小有的改,起了几分爱才之心,笑道:
“这位该是谢氏第四女,谁教你作的画?”
“我师傅。”渟云还在心疼那张纸。
“语焉不详,而今我也是你师傅,可我并未授你分毫。”周肇语调缓缓与渟云说着,眼神却斜斜看往纤云。
“功底还好,就是雅意不足,形过准则僵,失韵,骨过准则定,无魂,落到末等去了,你那师傅,误你半生。”
渟云又是一个手抖,这纸是板上钉钉的没救了,她尚没做反驳,后头“吭哧”声脆。
原是纤云见周肇和爹爹谢简似的皮笑肉不笑直直盯着自个儿,口里说什么这个不好,那个不足,妥妥的指桑骂槐。
她恐慌渐蓄渐浓,手上渐抓渐松.....
偏周肇迟迟不肯离开,于是宋辞他老爹珍爱的汉青宝相团纹碟如飞蛾扑火摔的义无反顾,碎瓷合着糖粒子残渣四溅。
旁儿个宋辞自诩天不怕地不怕,见周肇半天不走,本还打算开口说道说道,一看碟子碎了,顿时惊若鹌鹑。
那个汉青宝相团纹碟是老爹心尖宝贝,相传是飞燕宫里出来的,宋府里本是好物成双,这下成了独脚鬼。
祖父宋爻是个翰林老学士不假,他爹宋颃却是京中马军司都虞候,百步穿杨武官,人称宋不虚,箭无虚发的美誉。
至于宋辞生母,乃是凉州卫世代守边戍将袁辙的长女袁簇,一手好弓和宋不虚打的有来有回,两个人夫唱妇随没事就喜欢往对方头顶放果子。
一想到今日回去...宋辞赶紧往自个儿嘴里多塞了两粒,趴桌上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才能留在谢府混两天。
周肇蔚然站立,生的阔额横眉方脸,纤云只觉这人一脸狠相,笑比哭还凶,保不准要如何,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动静。
崔婉在闺中时属实明艳动人,不然谢简也不会一见起意,家世门楣不顾,非要迎她为正妻。
谢家数代又是俊美男子,郎丰女貌,生得小女儿粉面桃腮樱唇,正是五六讨喜年岁,瑟瑟样子跟个荷上凝珠样簌簌来去,成团成圆,可爱极了。
周肇看地上糖粒子,再看座上姐儿也成个滚滚糖粒子,笑意愈深,故意逗她道:
“你也还好,就是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,腹满脑空,同误半生。”
纤云再忍不住恐惧,擤鼻子抽泣了一声。
前面几个年岁大点的儿郎听见动静,稀稀拉拉回身看热闹。
谢承发现了乱子在自家妹妹处,虽有担忧,遥看周肇神形放松不像生怒,想着老师也不会与四五小儿计较,顶多轻责两句。
他叫住了二弟谢尹,谢尹再拉住了小弟谢予,三人埋着脑袋,任由别家儿郎悄声作笑议论。
见纤云要哭,周肇歇了吓唬人的心思,笑道:“不妨不妨,过则改之,以后少祭五脏,多敬圣人,误了半生,还有半生的。”
这话问题不在于很难听,在于不那么难听懂。
小半年里渟云翻的书着实不少,至少在周肇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时候已经听懂了。
再听见纤云抽泣,那张纸也是彻底救不得,她回头,恰周肇又多啰嗦了几句,纤云眼里泪水滚滚往下,雨点子似的争先恐后往地面砸。
“你为什么骂她不骂他?”渟云手指宋辞道,“我听见那东西是他给的,他吃的比纤云还多。
他那盒子还在桌上,他怎么不胖?怎么不叫她改?”
不问还好,话音落脚,纤云泪作倾盆越发多了,就是就是,宋家那什么哥哥,现在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讲。
襄城县主手底下字写的愈发顺,晋王府里今日争哥哥,明日闹姐姐,早上王妃训话底下不省事,晚上妾室哭恩宠不够深。
她就说吧,没个闹腾劲儿,她都不习惯了。
周肇科举高中后就没被谁这般问过,回头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的宋辞,手旁果真是摆着个拳头大小罐子。
他本无意责骂谁,自是不会开口诘宋辞,何况,学堂偷吃和不恭师长比起来,显然是后者更严重些。
他历来是个好性子,笑道:“男子惜才,妇人惜貌,日月不可同天而语。
他虽躲懒,学问有时,你家幼妹贪食,膏脂伤身,怎么,我来谢府为师,问不得她?”
谢承隔着数排桌椅听不清周肇讲了啥,只听见后座突然之间一片大笑。
硬着头皮起身要过来调解已是赶将不及,纤云嚎啕出声。
渟云气道:“你胡说,道法观之,造物均等,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,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
你授未闲闲,言未炎炎,不过间间詹詹,当不得我师傅。”
观子里是这么讲的,天生万物均等,只阴阳世相不同,人当问心不问外物。
老师当然可以责训学生,只那谁谁谁和纤云一块儿吃的,凭什么厚此而薄彼,挑一而不选二。
谢家这么些日子,她是极喜欢纤云的,也喜欢那桌上废掉的纸,尤其喜欢师傅。
谢承冲过来只听见“当不得我师傅”几个字,胸腔有什么东西轰隆隆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,忙与周肇行礼躬身道:
“请先生息怒,家中小妹年幼,若有失礼,还请海涵,下学之后,学生定会秉承父母,严加管教。”
周肇这会方敛了笑意,垂睑睨着渟云,“你这般年岁,居然也读庄周,我逗她尔。”
“四妹妹即刻与先生叩首赔罪,先生洪量,必不会严厉责罚于你。”谢承急声劝道。
纤云哭声未休,渟云蓦地站起推开谢承,转身拉了纤云与周肇道:“分明她不喜,如何说是逗。
我才不要,我看你心偏笔难正,眼斜文不端。
崔娘娘说,咱们是来承道解惑听古今的,谁要与你挑肥拣瘦论雌雄。”
又对哭哭啼啼的纤云道:“咱们走。”说罢又推了谢承一掌,这个长兄平日样样称贤称圣,紧要关头连观子里的稻草还不如。
她自拉着纤云穿过桌案人群,行至门口还不忘回头理直气壮喊:“你赔我的纸,我画的好好的”。
谢承脸色如火周身发烫,垂首连连告罪,没看见周肇同样面皮青成铁,不是..他说啥了他?
旁人亦知事态严重,唯恐惹祸上身,纷纷拿书挡脸诵读。
谢予眼睁睁看着长兄没能拦下两个妹妹,吓的扯着谢尹问“今晚咱还有饭吃吗”?
唯襄城县主志得意满收了笔,轻吹纸上墨痕,略转头往门口看去,浑然不觉事大。
门外远远歇着的伴读小厮正在亭子吃茶逗风,遥遥有人奇道:“你们快看,谁伺候的小主家出来了。”
另一人道:“瞎了你的眼睛,是男是女....”话没说完,襄城县主的伴读如遇着黄鼠狼的兔子一般飞窜到近前。
看是谢家两个小娘子,方摸着胸口长出一口气,对着后头追出来的谢承问:“请教小郎,里头是.....”
“不妨,襄城县主还在里间求学。”谢承微躬身,宰相门房官四品,晋王府里使役同样得罪不得。
不过自家的事也十分要紧,不等俩伴读再问,谢承紧走几步追上渟云,呵斥道:“还不快回去与先生...”
话没说完,看见旁边纤云哭的双眼红肿,跺脚甩手一句话翻来覆去念:
“我要寻娘亲,我要寻娘亲。”追过来的谢府几个伴读在她身边同样吓的噤若寒蝉。
谢承语调渐软,与渟云道:“先生只是一时玩笑,你我...”
“有谁笑了吗?”渟云打断道:“他怎不与宋家那贪吃鬼玩笑,我看他吃的还多些。”
她并不生怒,问的心平气和理所当然,一双明眸澄澈无暇,反叫谢承不知如何作答。
辛夷是从外头买来的小丫鬟,最懂察言观色,扯着渟云轻声道:“娘子快别吵了,咱们先遵着上头话吧。”
“我要去寻娘亲。”纤云跺着脚哭闹不肯休。
“今日之事本就是纤云不妥,书墨重地,如何与那宋家小郎吃嚼咽吞。
她二人年岁小就罢了,你为何出言不逊,众人面前冒犯先生,你跟我...”谢承不欲多言,抬手拿住渟云胳膊要将她拉回去。
二人争执,塾房门口有人冒出来,有一就有二,接二连三,显是周肇散了学。
出了这等破事,他倒是不想散,底下也坐不住了。
君子克己,谢承恐担恶名,忙松了渟云手,又作好言劝她回去赔礼道歉。
渟云如何肯依,僵持之间别家小儿特意绕远路过,独襄城县主领着几个女使大咧咧走到此。
也不与渟云说话,笑与谢承道:“倒不知谢大人清廉如斯,一介文臣,府中缺纸,今日回去,我即刻遣人送些,还请莫要嫌弃。”
谢承尴尬无言,襄城县主翘首吩咐底下走,扬袍舞袖颇有些颐指气使。
再看门口周肇手执书卷晃悠踱步走了出来,谢承手往脑门上捏了数下,再不知如何收拾这烂摊子。
不巧近来天子有意改国号,“同和”二字不祥啊,本来是和光同尘,没料到出了太子谋逆,这得改。
去年就该改,但是去年改就有点刻意,等现今废太子事风平浪静,也就没人议论是因为此事改的国号了。
这一改,就得问凶纳吉修楼开祭,都是礼部的活儿,谢简在宫里陪着一群大儒为“两三个字”从早争到晚,月亮不升他不回。
谢府小厮腿脚再快,不能去宫里头催人,只得谢老夫人和崔婉出面,再三与周肇赔罪,然后把宋辞给推出了谢府大门。
天色昏昏,谢简头晕脑胀出了宫苑,脚底轻飘飘要上马车,一个小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喊:“谢大人....谢大人...”
走得近些,他喊:“谢大人在就好了,晋王..晋王府里有礼,礼给谢府两位小娘子的...您这...等等...等等先。”
给云儿...谢简一个心喜,能专程送礼,那必然是襄城县主开的口,三人成了莫逆之交?
思来不对,如此的话,哪天襄城县主再去谢府,带着就是了,何必....
还没问呢,又来个气喘吁吁的兵卒模样人喊“谢大人...谢大人...”
吁声如牛跑上前也说,“谢大人在就好了...我...我不便...”
看旁边还站着别人,那卒子招手与谢简道:“烦谢大人与我借一步说话。”
谢简莫名其妙往后挪了几步,附耳相听,卒子悄声道:“我不便上门,实是宋都候叫我带句话给你,说.....”
文不与武通,谢简一头雾水,“哪个宋都候?”
“哎哟,就是宋颃宋都虞,他今儿个禁宫当值不能亲来,叫我跑一趟,说...”
那小卒仰着脸,好似地痞无赖讹人,“说您要不赔他个汗青碟子....
他跟您谢府没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