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尘中月余,她再看到观子的时候,居然也有了“人不如故”的嗟叹。
谢府翻出来的那一堆书里是有这么几句,茕茕白兔,东走西顾,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
读到的时候求解不能,一站在这,身着新衣,面见故人,无须再绞尽脑汁,突而天地通般感同身受。
甚至于好像不用再问观照道人,她也能明白张太夫人为何泪流满面。
也许是她和谢祖母许久未见,过于惦记,又或许太久没往谢府,过于怀念。
一如自己站在这,便眼眶泛酸。
冬寒雪冷,行走总是不易,观子的茅草顶上厚厚一摞白,记事中就没见过山上如此大雪。
观照早得了书信,侯在里厅熬着一壶松针作茶水,风雨不改穿着她那身云灰道袍。
女使丫鬟侯在观外,渟云独自拎了个锦布裹着的小竹筐往屋里走。
谢老夫人说是烧香礼佛正经,却又说年轻姐儿在外留宿不妥,早去早回,此番相聚多不过二三时辰。
有二三时辰也好,渟云欢喜迈步,遇到的那些女冠并不嘘长问短,只循着常人样单掌施了道家礼数。
观照抬眼看见曾经的童儿小跑往里,喊过一声“师傅”,迫不及待坐到桌前,急急要解那锦布上头系绳。
“师傅快看。”停云揭过竹篮盖子。
观照微微探头,篮子里两支精白色萝卜连根带叶洗的纤尘不染。
尚未干透的水气将凝未凝如烟如雾拢在叶子上,像是刚从云层拔了出来,披星带露藏在篮子里一路拎到了山上。
停云将那方锦布搁在一旁,献宝样道:“只有萝卜了,前儿我吃到个藕也好吃,但崔娘娘说那是天子赐的,买也买不到。
没办法,我就只能往厨房寻了两只萝卜来,还是陈嫲嫲教我,得拿东西裹着,不然风吹雪打的,萝卜就冻坏了。
不过.”她揉了揉布团,笑道:“等上了山,她又说早知道就不裹了,白费了好布,马车里暖和的很,十个萝卜也冻不坏。
等我明年早些寻到藕,再拿与你,我悄悄问过长兄,他读得书多,说等来年提前寻着能人,高价应可买得一二节。
那一二节也是好的,你给我的银子我一文都没用,想来也是够了,咱们山上买个萝卜才几文钱,藕再贵也贵不了百两银吧。
话又说回来,师傅你给我那么多银子干什么。”
观照双目含笑,盯着那篮子,许久才道:“我看也甚好。”
她听渟云喊“谢祖母”,又喊“崔娘娘”,再喊“长兄”,可见谢府确未薄待自家徒弟。
若不然,断不会允许她称呼长辈还带着姓氏,渟云也不会与谢家长子关系亲近。
此番思来,多日担忧又放下些。
观照素来少夸外物,能称赞两支萝卜实在出乎意料,渟云欣喜异常,“那叫今日煮饭的师傅切了尝尝,白水煮也是好吃的。”
观照不答,另问道:“今日,你为何来?”
“那我怎么就来不得。”渟云怏怏回退,贴在椅背上道:“我早就想来的,谢祖母说雪大雨大霜大总也不便。
难得最近晴好,我又.....”她忧思再起,语调忽低,“我见着张家老祖母,她瘦了好多,也不如以前爱笑,必是遇着难事。
我以前看师傅为人消灾解惑,我喜欢她,也想替她问问,我应该念哪本经才能让她恢复。
但是...”停云思索一阵,望着观照道人,“我知道咱们讲个要童蒙求我,非我求童蒙,免得自惹因果。
我本来是想跟她说让她自个儿来的,可我看她身体不好,而且谢祖母也不让我与她说话了。
那我就只能自己来,正好可以看看师傅,师傅你....有没有想我。”
说罢她自个儿先垂了头,道家远六亲,说什么想与不想,何况,她也不是观照道人亲缘。
观照将壶中茶水倒入两只粗陶杯子,推给停云一杯,笑道:“你而今,是谢家女,不是咱们了。
若问是非事,我也只能解得,各人有因,休将她人,误作自身。”
停云又猛地抬起头来,赌气样道:“我就是不懂这个来,什么叫要童蒙求我,不叫我求童蒙。
为什么前头那老和尚还讲广施善缘,咱们就讲莫惹因果,惹了因果又如何。”
张太夫人和谢老夫人第一次来时,观照道人便察觉两人另有目的,后面从好友处了解谢府时,自也对张家查过一二。
她又常往宫中去,废太子政变牵连后妃之死一事,难免有所耳闻。
张府里祖孙私密不得外人知,但近来张府并无其他祸事,若叫张太夫人伤神至此,也就只能是张芷身亡这一桩了。
想来张芷未入宫之前,是张太夫人...观照道人神思停顿,片刻后想起那日与渟云的对话。
张芷未入宫之前,定是张太夫人掌中珠。
后来,她去了,她送她去。
利禄求荣华,功名追富贵,张家已是显贵至极,偏还要继续往上攀。
世人如此,观照既不推崇,却也并不鄙薄,她只是循着修道之人本分,认为张太夫人起了一桩因,自该受得此桩果。
受不住,那也只能将金钗玉饰退去来观子里跪师祖了。
“鱼在水中存,亦在水中困。”观照垂目道:“鱼若不入水,日月消此身。
岸上有千好万好,你不能伸手去把鱼捞上来。”
“所以师傅后悔当年捞我,现在要把我放回去。”渟云偏头,猜这话观照也不会答。
观子里师傅最擅长的就是避而不答,不答便不答吧,至少知道师傅将自己丢去谢家是为了她的祖师。
天大地大,谁也大不过她祖师去。
虽然这观子里谁也没见过活着的祖师长啥样,常年只有一堆朽木桩子烂泥胚,跟谢府的石榴树样四季一个色儿不带改的。
“纵鱼在水中,海有其阔,我想你去看看,天有其高,你又何尝飞不得。”
“那我就想在岸上呐,张祖母待我好,若有经文能用,我为她念一念怎么了。”渟云拖长嗓子学谢熙,她常听得纤云如此缠着崔婉。
“等你能上来,就上来,鱼要活在哪,只能靠她自己定。有些鱼会被困住,有些鱼,化而为鹏三万里。”
那种车轱辘话又来了,停云憋嘴不再答。
想着她大概也在道门呆久了,亲缘浅的很,似乎在谢府也不那么难熬,毕竟两个地方还算近,隔一段时间回来就是。
“云云,我要走了。”观照忽然道。
“走去哪?”
“游四仪以求经,观八方而问道,今日你不来,过些时日我也想去寻你的。”
“那你什么时候回来,我还..”渟云瞬时心急。
“你在谢府甚好。”观照再打量她身上衣衫,此番虽无金玉华贵,却是针脚细密,用料讲究。
“众生不得全,食饱寝安,便是神仙。”观照起身往后踱步。
渟云以为她这就要走,顿时方寸大乱连忙站起追上扯着衣角急道:“师傅不要走,我以后每月还要回来的。”
观照回看抓在自己道袍,渟云记起刘嫲嫲日常叹气,又道:“你们嫌我,就想丢下我。
没准哪日谢祖母也将我丢出去,你不在了,我就没地方可去。”
观照到底不忍,轻道:“你是谢府人,律法道义,她做不出来此事来。
若真有万一,山上祖师永在,各位师傅你都是认识的,总有三尺卧榻供你来去。”
听得这话,停云放下心来,不是为着自己有来处,而是只要观子在,师傅早晚会回的。
别的师傅也会出门传道讲经,短则三五月,长则半年一载,方才吓死了,以为师傅走了没人讲经观子也得散。
渟云勉强松了手,观照眼里愁苦一闪而过,走了两步到架子处,取下个木盒来。
二人重新坐回桌前,观照将盒子打开,渟云伸长脖子一看,是一盒松明珠子,粒粒和她手腕上的一样大。
山上无别物,松柏奇多,砍柴的樵夫摘果的妇人,都知道松明可以卖钱,见着了就切割下来往观子里送。
小块些的,就刮成屑给师祖点长明灯,油脂丰富大块的,观照就切割打磨成珠子攒在盒子里,天长日久攒了一大盒。
渟云摇了摇手腕,奇道:“我这还没用呢,怎么又拿这么多。”。
观照轻道:“还没过问,丢的那粒,是给谁用了?”
换作旁人,上次回来就该问个究竟,道家不问来去事,今日才算反常。
渟云不觉有异,道:“给一个叫姜娘娘的人,她送我明月珠,我想自己收着,就取了松明血竭各一粒跟她换。”
说到这她自吹了口气,挺想陶姝的,那是自个儿认识的第二个同龄妹妹,和纤云一般要好。
可崔娘娘说安乐公得了重疾,不便请她过来玩乐,不知啥时安乐公才能痊愈。
观照思索片刻,问:“可有跟她说过详细?”
“很详细,就是说黑了可以点燃,流血了可以包扎。”
“这样。”观照神色似有担忧。
“怎么了?”渟云奇道。
“无妨。”观照再次起身,往架子另一个抽出个盒子拿过来,里头是十七八颗血竭。
“这非血纹木,乃是鸡血紫,松明易得,血竭难寻,若是救人性命,不得已用过就罢了。
可若...”观照不愿讲些俗世腌臜,无奈看渟云全无世故,只得继续道:
“若有人再问你讨要,你就说所剩不多,两三粒而已,别的乃是普通鸡血紫,只为配着一样的串子好看,并无药效。”
“是吗?”渟云从盒子里拿起一粒,和自己腕子上比对,“这俩明明一样啊。”
“你看纹路汇聚处颜色,深浅有差,可别认错,血竭吃不得,”观照脸色忽变,“你可有与人交代,万万不能入喉?”
“有的,我说过两三遍呢。”
“伸手来。”观照轻道。
渟云依言将手放在桌子上,观照细心将那串血竭解开,一粒粒取下,只剩最后一颗。
然后将盒子里鸡血紫穿回一串重新系在渟云手腕上。
她将那些血竭单独收起,犹不放心,叮嘱道:“深宅事多,送的那粒就算了,再问,就拿鸡血紫搪塞。”
“师傅你今日怎叫我妄语诳人?”
“他们自有大夫圣手灵丹妙药,你若拿将出来,只怕悉数要被搜罗去束之高阁藏着,何苦浪费?”
“这话倒是有理。”渟云点点头,又问:“那师傅你何时回来?”
“归期无定,又或我如祖师立地顿悟,明日归来未可知。”
“那是最好了,你们总说了悟就能见到师祖,也带我看看师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。”
“师祖是..”观照笑笑饮了一口茶水,“你非道门中人,何必见他。
云云,但做炭往雪中去,莫学花为锦上添。无雪炭愈红,失锦花难艳。”
观照拂过衣袖,飘然站起,“用过素斋就回去吧”。
“我既不是道门中人,哪里听的懂这个,谢祖母还允我晚上再回去,师傅你作何要赶我走。”
观照负手,背对着她,似要乘风而去,“意思就是,冷暖在自身,休将荣辱付他人,如此便可无虑。”
说罢抬脚走出,渟云起身跟上,见观照往日常打坐处去,只能悻悻停了脚步,回转身将桌子上俩萝卜拎到观子膳房。
中午谢家女使一并在观子吃了一顿便斋,几个武丁因是男性不便进入,只讨了几壶热水就着干饼用过。
清净处见不得人作贵贱之分,观照越发催着渟云早回,连同一些赠予的琐碎搬到了马车上,车轮咕噜噜去时,太阳还没变橘。
观照仍是在门口瞧过许久,静一道人不知何时冒到旁边,语气不善:“你心疼她,就不该让她去。
你就是嫌她在这拖累,你嫌她也正常,母为多子苦,何况不是亲生的。”
“我看,她在谢府还好,并不伤怀。”
“好吃好喝当然不伤怀,有的是伤怀时候。”静一磨牙切切,“你没在京中内宅熬过,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吃人地方。
你看上回来接她,不过两个丫鬟和赶车的,这回送她有十七八个人头,你猜是为什么?”
观照沉默捋过拂尘,静一继续道:“上回来,是谢府请菩萨,人来的多了有损谢家清名,就算她在路上有个好歹,死了也无所谓。
这回来,是谢府送女儿,在路上有个闪失,也是有损谢家清名,所以人来的多。
你看他们,何曾考虑过安危性命?披毛戴角畜生着衣冠罢了,只等哪日天数有变,定会茹毛饮血咬骨吸髓,她...”
“静一...”观照轻言打断,“你.又入魔障了。”
静一道人愕然回神,单掌竖在胸口,念了数声“福生无量,太乙救苦”。
观照宽慰她道:“不经烈火难为炭,不历寒冬怎成春,由她去吧,天数玄妙,留在此处,也未必能躲开。
我走后,此处万事,你多与清虚商议。”
静一口中“福生无量”未停,施过道礼念叨走往别处,观照看往下山道路,终是扫了拂尘离去。
而世间魔障,来的飞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