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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趣阁 > 流水不长东 > 第9章 冲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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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到后头,应是瞧谢老夫人眼色凌厉,女童愈说愈是低声,说完挪了两步,退到筐子后靠墙壁去了。


壁上数个龛盒,恰观音供奉在她头上,观子里用的竟是倒流香,檀香缭缭往下,云山雾罩往她发间。


张家太夫人听的甚是欢喜,笑赞道:“噢哟,真不愧是菩萨跟前站着的人儿,开口就是行医行善的模子。”


她从腰间取出个荷包,招手道:“来来来,老祖母与你个糖果儿穿着玩。”倒出手心里,却是几粒金灿灿花骨朵儿,个个半寸大小,栩栩缕缕,做的精巧。


张家祖上尚过天家公主,宅中人丁这一代又有姐儿入宫得今上盛宠,门里头男子为官为吏的七八个,远比谢老夫人富贵,出手不计金银。


寺观僧道惯来是收香客馈赠的,又想小姑娘家必是喜玩喜闹的年景儿,尤爱小物件,给这个正是合适,临行前特抓了一把带着的。


不料女童偏脸不满道:“此处无有菩萨,只有道人。”说罢拎起装满烂桃的竹筐没好气“哼”过一声往里屋去了。


随着的几个女冠笑,跟着有去追,莲花女冠也微抿了抿唇角,上前两步,单掌竖在胸前与张谢二人见礼:


“尊夫人见笑,贫道观照,有礼了,停云年幼,多有冒犯,还请雅量。”


“不怪不怪。”张太夫人快手将东西捏回,反赔不是:“是我忘了,方才只见那小真人身后便是观音,随口说来。


忘了前头寺里观自在,到了你们这,就成度慈航了,该我与那小真人说个不是。”


世间常说佛道不分家,实则供奉多择其一,佛不供道,道不拜佛,观音大士在佛家是菩萨,道家供奉称的是“慈航道人”。


一时不查说漏了去,她自个儿不好意思。


“夫人佛道皆有缘,无须问尊者菩萨,无不是之有。”观照道人复躬了躬身。


谢夫人多玩鬼神之术,端的是不信鬼神之说,面上礼佛罢了,自是不知里头区别。


这听见老友连声告罪,更生不喜,趁手抬了桌上茶碗,闷等着要散。


另一个女冠笑着道:“此处本无差的,全凭施主心中恭敬,不巧停云师妹总往别处行走,免不得旁人以为她是个姑子,开口必称小菩萨。往年还好着呢,现儿个最听不得了。”


“方外人,气性倒大。”谢老夫人搁了茶碗。


此番观照道人倒没辩解,又闲话数句,仍不见停云再出来,张老太夫人有心说和,将荷包全数要递与观照,道:“我与那小真人实在投缘,还请尊者替我奉与。”


观照推辞不肯受,笑道:“世上缘分,来去流水,若停云无意,贫道不能强留,尊夫人见谅了。”


“你我本是来万安寺烧香的,非要在此处点火作甚。”谢老夫人抖抖衣袖,跟着往门外招呼女使要走。


张家太夫人见状,没奈何叹了声气,转而跟着上了马车,寺观里不好摇铃喊马,驾车的女使摸了摸马鼻子,缓缓往小路上上去。


里头两人各有不满,没及开口争论,车后头童声喊:“老祖母”。张家太夫人掀开车窗帘子,道童停云举着褐盖封口的竹筒道:“这个与你们。”


女使赶忙跳下车摸着马儿停下,谢老夫人伸长脖子瞧,停云道:“今年山上柑子好,我切了凉干,拿新蜜甘草渍的。


你与那位那位老祖母拿着,早晚各取一片,温水化开,不消五日,口中火泡就好了。”


“是给我的,还是给旁人的?”张太夫人特意大声问。


“这是两筒,你与旁人都有的。”


“我嘴里可没什么火泡。”


“你又知道我有?”谢老夫人没好气道。


“你有的,我见你唇角发白,唇上有皲,眼尾血丝,定是体内热气难解,送与你消消。”停云道。


“你有心了有心了。”张家老太欢天喜地要继续解荷包往外倒金粒子,才将手腾出来,停云已跑远了去。


“哎哎”两声不见回应,回头转而推了谢老夫人一把,气声道:“你个老东西近年越发古怪,好好的个姐儿你不要,也别吓着人,叫我的东西给不出去。”


谢老夫人瞟过白眼,“我没怪你害我走这一遭,就算我让着你了,停着些吧。”


张太夫人捏着竹筒比划两下,气不过丢一旁,再不做言语,观子里停云飞奔回去,将早间摘的桃枝一一捡到匾里,抬着往屋外空地上晾晒。


山间露大,若不小心拾掇,收入袋子里放不了几个月就该生霉长虫,烂成一包渣了。


活计忙完,跟着屋里坐下,取笔在描草药册子,一旁木鱼声里,师傅观照问:“何故阿谀与她?”


停云看去,观照道人双眼微合,木鱼声还是一声接一声,并未错乱分毫。


“什么是阿谀?”


“咚咚”数声,观照方停手,笑看停云道:“就是,观她气派,照她富贵,畏其权势,恋她地位,是故伏低而自轻,奉物以讨好。”


“谁气派?”


“早间两位老夫人。”


“如何气派?”


“清净之地,她来仆妇成群,尊者面前,她去车马开道,衣衫锦绣,珠玉满头。”


停云捏着笔杆子想了想,“以前这样的也不是没来过。”


“那倒也是。”观照愈发温和,“只是不见你如此上心。”


“我不上心,她们走了,我就不记得了,师傅上心,她们走了,师傅还记挂。”


“哎。”停云眼看观照蹙眉,急着接道:“这话不是我编来,前头慧觉老和尚说的,他背完姑子过河,女色就放了,那个不背的,反而不放。


我想此话有理,咱们道门,该编个一样的,来日辩经,也好用的上,免叫次次不如人。”


观照上下看她数眼,复闭上眼继续去敲那木鱼,停云反不肯相饶,挪到面前跪坐在蒲团上问:“师傅何故觉得我讨好于她。”


“她不喜你,你反追她,若非讨好,情出何理。”


“我不喜她,哪顾上瞧她喜不喜我,见困施财,见病施药,她是热胀难消,今年做的蜜柑正好,舍她一筒,圆我功德。


总不叫富贵无百病,气派就不吃药了吧。”


木鱼再停,观照轻“吁”一声,想自家徒弟养在山间,少往红尘,贪吃恋睡有,贪富恋贵,更像是自个儿心生魔障,误憎她人。


然她见惯香客,早间来的两位,分明别有计较,志不在叩天,只一时半会,猜不出缘由,恐下回再来,更添事端。


“哪有凡俗不生疮呢,给她了无作用罢了。”观照轻道。


“怎么没用,药理对的,甘草清热,山枳生津,蜂蜜益肺,我又拿竹筒收着的,样样对症。”


“何曾说你药理有差,”观照温声道:“不过是她天潢贵胄,家中自有岐黄圣手认症,山灵地宝养身,断不会往一截竹筒里求医问药。


你给她,多是底下女使收了去,若是用了还好,只怕随手丢在库子里久放成灰,倒不如送与寻常走卒,便无药效,润喉也不误你苦心。”


“师傅你也有理,比慧觉老和尚编的好。”停云点了点头,继续去描草药模子。


车马里张家太夫人细看那两竹筒,不知是什么手艺炮制的竹子,翠色如生,清香依旧,封口的薄薄一层褐色,应是荷叶晾干了裁剪的。


她拆开上头细绳,一股柑橘气带着蜜糖味争先恐后冒出来,闻着就觉鼻喉清爽,犹饮甘露。


“你要不要。”她问谢老夫人,一语双关。


谢老夫人看罢竹筒又看老友,今日相会,不算如意,张口说不出个“要”字来,说“不要”....


她是了解老友的,若非那小道童确有其好,不值当张家太夫人一趟趟跑,也是放不下,迟疑道:“你既喜欢,倒与你先收着。


我宅中草药尚有,哪日用尽了,遣人去你处去也行得。”


“你个老....”张家太夫人霎时声起,长唾了口才道:“你这话是火没烧到你眉毛鼻子上,叫我先烫着呐。


我说你是谢家一烂摊子事给你淹烂了根了,如今事事条顺理圆的,你行个事尽往烂了钻呢。”


谢老夫人伸了伸腿不肯答话,谢家如今是清净,那是她一手淘洗出来的,往些年,那叫一个花红柳绿,单说谢简的哥姐弟妹就七八来个,个个是姨娘肚子出来的。


谢老夫人原非京中人氏,千里迢迢选与谢家,本说是水往高处,女往高嫁,来了一瞧,也就剩个名儿了。


上头叔嫂一堆,郎君娇妾成双,底下子女出了好些,她才生了谢简,一路走的艰难,总算是撑着自己儿子占得门楣,留在了京中。


故如此,难免她硬心硬肠,左看右看崔婉扶不上墙,往日王家算是崔婉半个依仗,谁曾想...


得亏是现今儿子谢简还由母,再叫日子往后,若指望郎君良心,那真是指望到头了。


一见她皱眉,张太夫人只觉这老友又回到了谢家老东西没死前的水深火热,连声儿道:“行行行,我就先与看着,看到什么时候,那可说不准来。


你捡了珍珠挑珊瑚,望了珊瑚寻舍利,到头儿两手空空哭去。”


“你又知道那观照道人肯舍,好似你我要人家就肯给,怎么,仗着孙女是今上身边人,你还想做起强抢民女的活计。”谢老夫人道。


“她定是肯给的,咱这会来的时候不好,我上回来,亲眼瞧见她教那小童拿笔抄书,言语晏晏,护的跟个项圈上金佛样。”


“这般疼爱,难保是珠胎暗结....”


“你个老货说不出好话来。”


“这般疼爱,她定不肯与...”谢老夫人拖长调子笑道。


张家太夫人反添正经:“正是她这般疼爱,若我有心,管叫她给我。


你是个心狠手辣杀菩萨的,哪懂得人家心肠,看那孩子身量,多不过两年,就留不得地方了。


为僧为道,要入童行,做了童行,终生不得还俗,我倒不信,她肯将个好生生姐儿小小年纪当香蜡点了。


到底度牒一拿,籍契就归天家,信众喊声真人,不信的眼里,和乐户伶人差什么差。


你只管要,叫我去说和,我看她是明白人,一时想不透这层,点也点明白她。


山上又清净,说出去才是真菩萨,免了旁人嘴里,不定怎么编排。我倒没问过那姐儿父母何处,但瞧生的眼慈身正,又是个识草人药的,总差不到哪去。


不为着你这几月躲在屋里不肯出门,我也就不劝你了,可好生想想吧你。”


“你快些住了嘴吧。”谢老太夫人笑道,两人收了此话,由着马车从寺里出门,各自还家。


谢府里头,崔婉挂心已久,听得底下传阿家回转,早早要候,乳母却道:“老太太风尘劳累,若是上赶着问起,不见得娘子怜女心切,倒是为妇不周。”


如此便只迎在正房,上下支应将谢老夫人搀扶进屋休息,路上和好友一阵闲话,谢老夫人又觉崔婉实无错处,了无城府尔。


各有各的好,谢老夫人道:“瞧过了,中规中矩,咱又不到等米下锅的日子,何必急催催的,若寻不着好的,再拿也使得,你去歇着吧。”


这就是有底了,崔婉喜声谢过,回了房里,抽闲打理合家账目,算着算着,笔头间数额赫然记载月十七,谢简从房里支了千两银子去,未写缘由。


心口一惊,唤来管事相问,才说王家仅剩那幺儿上门借钱,王雍在时与谢简与兄弟论,那谢简自也是那幺儿王亨的兄弟。


王亨手扯衣袖,口喊“哥哥”,谢简拒绝不得,着管事的取了千两票子,主家使钱,只写了去向,没有名目的。


管事不敢诿言其他,两句话交代完,礼与崔婉道:“晚间郎君归家,娘子一问便知。”


“嗯,”崔婉宽慰道:“你莫焦急,我自查账目尔,非疑心与你。”


待管事的走开,她复与乳母道:“王家祖产成阡陌之数,梬姐姐嫁妆几是半个何宅,而今王家祖母尚有年俸,怎么闹得....小郎要来....讨银钱。


该不是....郎君寻个由子....”


“娘子休要疑神,想来年初事多,那头一时没个现银,周转几日罢了,赶巧儿这月就还回来了。”


“那也不应当啊...”


“有什么不应当呢,财帛嘛..来时土聚塔,去时水冲沙。”